大地的摇晃平静下来，像是起伏的胸膛归于沉寂。失去戾气的白龙整个朝水池里沉下去，如同雪山融化在湖水中。</br></br> 火焰越来越大，不尽木燃烧到了极致，湖面通红如一块巨大的烙铁。</br></br> 一把剑插在湖面正中，沉甸甸的黑色剑身开始发出暗红的光，像是一只被唤醒的血红的眼睛。</br></br> 那是属于天子的陨铁剑。</br></br> 轰——！只听一声巨响，水花溅起，那人浑身湿哒哒的，头发衣襟都被烧得焦黑，终于悍然挥刀砍断了铁链！</br></br> “快跑！”他的脸孔映着火光，“快跑啊！”</br></br> 铁链被砍断了。</br></br> 他并不会武功，但他手中那一把，是削铁如泥的宝刀。</br></br> 他懂得打铁炼刀，并非虚言。</br></br> 龙尾自血泊中挣脱出来，湖面被龙血与烈焰染成诡异的红色，负伤的巨龙腾空而起，在空中踉跄了一下，消失在夜空中。</br></br> 六</br></br> 白龙逃进了山谷清溪中，因为伤势太重，它无法变成人形，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。</br></br> 山中不知岁月，等它休养好元神，再次回来时，已经是又一个冬天。</br></br> 街上零星地飘着雪，几根枯枝突兀地伸向天空，只见那座府宅的门上锈迹斑斑，显然很久没有人住了。</br></br> 曲江池中伤伐甚重，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，愕然拉住一个路过的老伯问：“这户人家呢？”</br></br> “老早就没人啦。听说去年冬天，这宅子的主人犯了重罪，被圣上贬去了岭南。”</br></br> 岭南？</br></br> 那里多瘴病，多贬官的迁客，离长安有千里之遥。白龙出生于湖光山色美妙的楚地，自巫峡来到长安，还从来没有去过岭南。</br></br> 他决定去一趟岭南。</br></br> 若是昔日的它，腾云驾雾日行千里又有何难？可是，龙尾被铁链伤及筋骨，等不及休养恢复，他直接买了一匹快马，上路去寻人。</br></br> 一路风雪被甩在身后，越往南走，天气越暖。</br></br> 岭南地界内几乎温暖如春，茫茫人海找一个并不容易，这时，他想到了那张纸——最初那个人送给他的白纸。</br></br> 收拾自己阁楼的旧物时，他找到了这张纸，也许是太不起眼，被人像废物一样扔在墙角。</br></br> 他将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，带在身边，并不舍得用。</br></br> 此刻，他郑重地写下：让我找到他。</br></br> 平生第一次，纸上写的字迹在他落笔时便缓缓变淡，就像在阳光下蒸发的水滴，转瞬消失不见。</br></br> ……就像是短暂如朝露的，一个人生命的痕迹。</br></br> 李八郎愣了一下，心中涌起难言的恐惧。</br></br> 发生了什么？</br></br> 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苍白着，七角梅花的冷香在身侧，仿佛某种宿命的悲伤。</br></br> 一直走，一直寻找，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，李八郎仍然不肯放弃，他按照记忆中的模样，在椿木纸上画出了那个人的样子。</br></br> 妙笔丹青，栩栩如生，画中人把盏豪饮，白衣翩若惊鸿，笑容慵懒如春日海棠。</br></br> “见过这个人吗？”</br></br> “没见过。”</br></br> “请问一下，有没有见过这个人？”</br></br> “没有。”</br></br> ……</br></br> 李八郎拿着画像问了许许多多的人，都说没有见过。终于有一天，他遇到一个下山打水的和尚，对方看过画像，深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：“这画上的施主……我倒是见过。”</br></br> 李八郎又惊又喜：“师傅，他人在哪里？请带我去找他！”</br></br> 和尚带着他穿过林间小道，趟过清溪，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僻杂草地，指着一座青青的坟冢，遗憾地摇摇头。</br></br> 他来晚了。</br></br> 他跋涉千里，马不停蹄，终究还是来晚了。</br></br> 当日皓月当空、携手同游，满池都是月华；当日意气风发、年少对酒，满树都是繁花。仿佛永远不用担心酒会尽、弦会断、人会分离。</br></br> 可如今却只有青青的坟冢，孤鸿的哀鸣。</br></br> 李八郎在坟前枯坐了整整三天。他带了琴过来，也带了酒，可是再没有人陪他对坐听琴，再没有人与他共饮。</br></br> 第四天，山野之间不知哪里传来幽怨的琵琶声，岭南多迁客，只怕是哪个官宦之家的姑娘在弹着琵琶轻唱，字字断肠。</br></br> 李八郎茫然地转动视线，循着声音的方向，模糊的视线中山川重叠成画，耳边突然响起当日的琵琶声。</br></br> 那时杯中酒满，灯火璀璨。</br></br> “我新买来的琵琶。”那人得意洋洋地说，“来来，我来弹给你听。”</br></br> “……”原以为他的琵琶和他唱歌一样难听，李八郎已经做好了捂住耳朵的准备，却突然听到欢快如珠玉的音阶。</br></br> 琵琶音那样潇洒，像是春意闹腾的枝头，花开雾散，像是秋天坦露的溪水，鱼跃雁飞。</br></br> “弹得好听吗？”那人兴高采烈地问。</br></br> “凑合。”李八郎言不由衷地说。其实，弹得真心不错啊……</br></br> “这把琵琶很漂亮有没有？”</br></br> “嗯。”李八郎将琵琶拿过来看了看，发现这竟是一把紫檀木琵琶。人说，龙死后，精魂会栖居在紫檀木上。</br></br> “但愿我能死在这把琵琶上。”李八郎随口说，龙与人不同，并不将死生视为大事。也许，这把紫檀木琵琶，是他最好的葬身之地。</br></br> 当时，那人说了句什么话，李八郎没有听清。</br></br> 时过境迁，如今阴阳相隔，李八郎却想了起来——</br></br>